2018年1月29日 星期一

李一諾做“催化式慈善”的心得

與FT共進下午茶:李一諾

三年前離開麥肯錫、自降薪酬加入蓋茨基金會的李一諾,分享她做“催化式慈善”的心得,以及她為什麼要從零打造一所小學校。
http://www.ftchinese.com/story/001076131?full=y
......我的第一個問題,不能免俗的,有關她的收入。《我的前半生》讓諮詢業的高薪成為人們嘖嘖驚嘆的話題。在麥肯錫,只有一成多人能做到全球合夥人,年薪可高達數百萬美金。投身公益,李一諾大幅自降收入,三年下來,感覺如何?
她說,在猶豫要不要轉行時,正巧她的朋友圈裡在討論,掙多少錢能讓人財富自由。開始有人說,4000萬美金應該夠了,但馬上有人不同意,數字不斷被刷新,直到有人說,也許需要4個億。
“我當時想,那沒有夠了啊。我在美國讀博士的時候,每年有兩萬美金補貼,那時候美金和人民幣是1比8,我就成天跟我媽說,我一年掙16萬!好多錢哦!所以我就想,讀博的時候覺得現在的幾分之一就已經很有錢了,那為什麼現在我反而總在想這個事兒。到底多少才叫夠?”
李一諾說話極快,似乎語速也承擔著她的高效任務。採訪後整理文字,我發現她在一個小時裡講的話,比別人多了近一半。
三年前的這個抉擇過程,讓她對財富、精英地位做了一番新的思考。“好多時候,你在乎的東西,其實是別人認為你應該在乎的東西,金錢啊,地位啊。那我自己究竟在乎什麼呢?我可能還是比較在乎做事情的一個更大的社會意義吧。”
李一諾說,她給自己打的“雞血”是,在蓋茨基金會,她可以運用在麥肯錫習得的解決問題的方法,參與解決“更複雜、更重大而且是世界性的問題” 。在她後來津津樂道的與比爾•蓋茨的一次會面中(正是這次會面讓她最終決定加入基金會),蓋茨的一段話讓她頭一次意識到,在很多關係到數億人生命的大問題上,世界存在巨大的真空,時常是企業和政府“三不管”。一個她經常引用的數據是,面對仍然威脅到全球32億人、2億人罹患、每年導致50萬人死亡的瘧疾,全球每年的研發投入是5億美元,而全球每年對男性謝頂的研發投入高達20億美元。
“解決複雜問題”的說法,讓我想到最近讀到的一個概念“wicked problem”(邪惡問題)。極端貧困常常和氣候變化、恐怖主義一起,被稱作人類面臨的最難解決的邪惡問題,因為產生問題的環境不斷演變,矛盾重重,而試圖解決它的人往往秉持不同的價值觀和目標。在這裡,十年麥肯錫生涯為李一諾準備了拆解複雜問題的頭腦,而蓋茨基金會的“催化式慈善”理念讓她心有戚戚:不能靠一己之力,不能靠單純砸錢,要給善心裝上“槓桿”,撬動各方力量。用基金會的話說,傳統慈善是“授人以魚”,戰略慈善是“授人以漁”,而催化式慈善是“改變漁業生態,為窮人提供可持續的解決方案”。
“哪怕是世界首富,蓋茨的錢要解決問題還是遠遠不夠,所以基金會拿出錢來,是讓最開始的人能夠起步。我們的很大一部分工作叫政策倡導,讓別人看到你做的這個事情的有效性,吸引更多的投入,”她說。聽上去,這頗似公益界的風險投資。
舉個例子,一家中國公司有一款針對乙型腦炎的疫苗產品,價格是國外同類產品的幾分之一,卻因為達不到國際質量標準而無法出口。蓋茨基金會向這家公司提供了4000萬美元用於臨床試驗,並派遣專家指導,讓這款疫苗在2013年獲得了世界衛生組織預認證,迄今已向國外銷售4億支。2015年,蓋茨基金會再聯合全球疫苗免疫聯盟(Gavi),後者為老撾提供資助,讓150萬老撾兒童接種了這一疫苗。中國迄今只有4支疫苗獲得世界衛生組織預認證(相比較而言印度有44支),其中兩支就是在蓋茨基金會的支持下獲得的。
在談到這些成績時,我在李一諾臉上看到的,的確不是道德優越感,而是她真正解決了一些“局部”問題後摩拳擦掌的興奮。隨著聊天深入,我發現,對“解決問題”的嚮往,貫穿了她從投身公益到自辦學校的一系列決定,而這些高難度挑戰帶來的興奮感,是她折騰不止的動力來源。
顯然,在別人眼裡的“職業自殺”三年後,她還在越戰越勇:“不論從精神高度,從錢的規模,蓋茨基金會都是個非常明顯的引領者,就是有些事情別人做不了,只有你能做。”
蓋茨基金會2000年由比爾•蓋茨夫婦創立,總資產約400億美元,其中不僅有世界首富蓋茨的家庭財富,還有來自其他富人的捐贈,比如“股神”巴菲特曾先後將市值超過300億美元的公司股票捐給基金會。從蓋茨、巴菲特,到最近將99%的Facebook股票捐出的紮克伯格,美國富人們的慈善接力一浪高過一浪。他們也為整個美國社會帶來了垂範效應,美國人每年的慈善捐贈總額超過3000億美元,占到GDP的2%。
與之相比,中國個人財富總量已位居世界第二,但每年的慈善捐贈只佔GDP的0.2%。美國捐贈額中,八成來自個人,而中國捐贈額中,七成來自企業。由於企業捐贈往往受經濟形勢和法律制度影響,個人捐贈越多,往往說明一國慈善越成熟和越可持續。
我問李一諾,中國的慈善現狀,為什麼和我們“樂善好施”的傳統文化出現如此巨大的斷裂?
李一諾分析了好幾個原因,首先是製度安排。在美國稅制下,慈善捐贈可以減免所得稅或遺產稅,讓許多富人感到“與其交稅,不如捐掉”。而中國的減免稅政策,對捐給什麼樣的公益機構、以什麼樣的方式捐贈才可以享受,規定得極為嚴苛,幾乎就是無法落地的空中樓閣。
另一個原因是,處於慈善公益“下游”的接收方,還太不成熟。李一諾說,自己2008年從美國搬回國後,想要每月捐出2000元做點公益。她讓助手去找找合適的公益組織或項目,助理只能想到紅十字會或婦聯,李一諾覺得效果太難衡量,說再找找,結果助理找了半天找不著。“最近幾年出現了一些比較好的機構,比如南都基金會、壹基金。但說的不好聽一點,中國這麼大,只有這麼幾個不錯的機構,是非常不夠的。”
她再往深處探究,公益接收方的羸弱,歸根結底是人的因素,而這又是因為,公益在中國仍然是個“邊緣的事情”。
“這說起來可能我的老東家會高興。現在北大清華畢業的精英,都還是嚮往諮詢業啊出國啊,就算做公益,可能也只是take a gap year(休個間隔年),做個一年半年有個經歷。另外一個就是大家有時候有一種道德綁架,說既然你做了公益,你就得苦哈哈的,你就應該不吃不喝。好多時候人們覺得,我給公益組織的錢裡面不應該養他們的人。這個邏輯非常奇怪,沒有人做什麼事情呢?沒有好人,你的錢怎麼能花好?”
李一諾為此經常開玩笑說,雖然自己已大幅降薪,但除了蓋茨基金會,大概沒有一家公益機構僱得起她。
我問,中國的慈善斷層,是否也和中國人的財富斷層息息相關?今天中國的富裕一族還多是“富一代”,剛剛辛苦打拼賺來的錢,還沒捂熱就捐出去,會多有不捨吧?
李一諾卻說,這種觀察並不准確,西方有很多數據顯示,“富一代”的財富更容易捐出去,因為錢是自己掙的,相比較繼承來的家族財富,更能自己做主。“從這角度來講,我們覺得中國是更好的機會,因為中國幾乎所有的錢都是富一代的,所以引領的價值要大很多。”
同時她認為,一旦中國讓捐贈者享受稅收減免的製度真正落地,將會很快促進更多捐贈。“我覺得人類社會裡面,特別利他的、不在乎金錢的,那都是少的。如果你正在中間狀態,可給可不給的時候,稅收安排就會讓你的天平傾斜。”
另一件讓李一諾看到希望的事,是近兩年中國互聯網公益的迅速興起。隨著各類公益機構進駐社交媒體、騰訊阿里等互聯網企業發揮平台效力、移動互聯網技術讓各種傳播和捐贈“玩法”變成可能,中國的線上公益已經和移動支付一般,在創新上甚至超越了西方國家。比如2017年,僅騰訊“99公益日”一個活動,三天內網民捐贈加上騰訊公益的配捐以及企業捐贈,共募得13億元,相比2016年的3億和2015年的1.3億,增速耀眼。李一諾說,去年她把好幾家中國公益機構請到蓋茨基金會做了分享,“它們的這個數量級,它們做的很多事情是非常創新的,讓我們非常興奮。”
說到分享中國故事,我問起李一諾她自從進入蓋茨基金會後,就一直堅持在做的一件事——定期給她的全球同事用英文寫一篇介紹中國的長文。三年下來,這些文章集成了一本小冊子,名叫“Get Smart on China”(聰明看中國)。文章主題廣泛,無所不談,從中國人的母乳喂養觀、農業革命、教育制度、共享經濟,到中非政策、一帶一路、高考和春運。李一諾拿出了她在公號裡講故事的本領,和寫諮詢報告的嚴謹,每一篇都圖文並茂,英文寫作了得。我問,為什麼要這麼做?
她說:“前兩天我帶孩子去一個德國餐館,聽見旁邊兩個外國人聊天。一個說,所有的老外到中國來都know something about China(知道一些關於中國的事情),另一個人說,對對對,usually that something is negative(通常都是些負面的事情)。如果你是路人甲呢,那我也無所謂,但在我自己的工作裡面,我發現,外界這種看法對我們的工作是有很大很大的阻礙的。”
她說,基金會的工作,說得簡單些就是扶貧和傳染性疾病,在這兩個領域,中國都是巨大的財富寶庫。“過去這些年裡面,哪一個國家大規模的消除了貧困?那隻有中國。不去了解中國的經驗,對我們是個巨大的損失對吧。但是因為有各種各樣的偏見,就說中國的經驗不適用。為什麼不適用呢?因為你們中國是共產主義和共產黨國家。就用一些非常簡單粗暴的判斷,一下子把你全殺掉了。”
她任上三年,積極推動的一件事,就是把中國抗擊傳染病的“寶庫”向非洲打開,一個重要目標是幫助非洲消滅瘧疾。中國曾有6000萬瘧疾病人,現已降至3000例,2020年有望在國內消滅這種疾病。而非洲仍保受瘧疾肆擾,全球瘧疾致死的人群中,87%來自非洲。基金會希望將更多更高效低廉的中國抗瘧藥品帶到非洲,同時填補資金缺口,讓瘧疾成為天花和即將被消滅的脊髓灰質炎之後,第三種從地球上消失的人類疾病。
我們的下午茶時間所剩無多,我把話題轉向“一土”。李一諾說過,她是因為在給自己孩子找小學時,在偌大的北京城遍尋不到滿意的,所以決定自創一所。2016年創校之初,一土棲身於一間公立學校出借的三間教室中,只有6位老師和31個孩子,一年半後的今天,它已擁有二十多位教師和一百多名學生,成為國內教育創新的一個範例。李一諾自己的孩子,也成了第一批用來做實驗的“小白鼠”。
中國的教育堪稱又一個“複雜問題”。通過一土,李一諾試圖拆解哪些死結?
她說,一開始辦學,確有些“無知者無畏”。一年多下來,她最深的感受是,中國教育的問題,不出在孩子,而出在成人,首先是父母。“中國家長對教育的理解,基本停留在把教育視作一種可以購買的服務,然後對服務有一種預期,那就是分數。這把教育給簡單化了。”
另一類成人是教師。“教師本來是天底下最複雜的一個職業,但中國教師作為一個整體,吸引不到中國最優秀的人才。教師當中又有一個很大的問題——他們有很大的職業倦怠感。”
李一諾說,她曾和一位知名學校的校長聊天,當時英國脫歐正鬧得沸沸揚揚,校長說:你知道嗎?我覺得我的老師裡可能沒幾個看新聞,那他們怎麼能去跟孩子討論這個事情呢?它不在教綱裡面啊。
所以李一諾想把一土做成一個研發中心。面對家長,她在網上做了一個家長學校,讓一土的教育理念從課堂貫穿至家庭。面對教師,她引入了企業人力資源的一套經驗做法,支持教師的個人和職業發展,甚至請來了麥肯錫的專家,指導老師們“面對家長指責,該怎麼處理”。她沒有止步於做一家“小而美”的學校,迄今一土的家長社區已經吸引到全球各地的7000多名家長,而一土的教師領導力培訓項目,去年接納了北京1200名公立教師,還開放給了來自全國各地的100名鄉村教師。
面對孩子,在“語數外+體育”的核心課程外,一土還設置了讓孩子探索興趣點、培養動手能力的實踐課,幫助孩子了解自我、學習情感控制的自我認知課,以及編程、戲劇等科學藝術課。
我問,在她的觀察中,一土的孩子和公立學校出來的孩子,有什麼不同?她答:“引用我們一個老師的話說:我們的孩子眼睛裡邊有光,他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。這對我來說就是無價之寶。”
一土誓言要培養“樂天行動”的孩子,這四個字也掛在蓋茨基金會北京辦公室裡。在基金會,這四個字翻譯自它的英文口號“Impatient Optimists”,若是直譯則是“急切的樂觀主義者”。我想起李一諾說過的一句話,“對人不能冷血,對事不能溫情”。不能溫情,乃是因為急切;不能冷血,則是因為對改變世界始終抱持樂觀。在和李一諾告別時,我祝愿她,能讓更多人的眼中帶上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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